路过四千米的深蓝·拉萨的神人们
如果有人问我这一路最难忘的是什么,美景、感动、笑声还是泪水?其实很多东西在离去之后都会慢慢淡却,而一路走来遇见无数不同的人,却总在记忆中生动地闪现。说过的话,喝过的酒、抽过的烟、醉后嚷嚷过的话语、真挚的热情,丝毫没有褪色地在脑中轮换飞过。而所有人里,我最难忘的便是在拉萨里遇到的神人们。
在拉萨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八朗学旅馆。那个是旅游者聚集的地方,也是个很有意思我很喜欢的旅馆。常常在下小雨的早上或是晴朗的傍晚,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。
教主
八廊学住着一位传教士,我不知道他的真名,只知道大家都叫他“教主”。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旅馆厚重的大门边,我说我是从上海来的,他很高兴地大声说“我也是从上海来的!”
教主长得白白胖胖,说话的声音也是种温柔的感觉,一眼看去简直是纯粹的江南男人,但却出现在拉萨这个年轻的旅行者云集的旅馆,而且不象其他的过客一样惦记着出发去下一个目的地,甚至几乎足不出户地待在旅馆。一个令人不解的迷。
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坐着发呆的时候,碰巧遇见了教主。我把最后一个梨子给了他,他坐下来和我聊天。他说这是第二次来西藏,已经住了两个月了,上次在拉萨住了半年,可是后来因为送了几本圣经给一些藏族的小孩,就被以“危害国家安全”的罪名逮捕了,最后被勒令离开西藏。
西藏这样一个地方,宗教的空气几乎是人们的空气,他又是为什么会钟情于来这块几乎不可能开垦之地传教呢?我问他,他笑而不语,随后又说,现在重要的已经不是他在这里干什么了。他平常不太出门,是因为曾经被驱逐的经历。但就算不出门他也愿意在这坐城市呆着。
那时我注意到他脖子上总挂着一个轻巧的傻瓜相机。
“你不出去怎么还老带着相机,没见你拍呀?”
“谁说我不拍,我拍了很多东西呢!”他拍拍胸前的相机,然后指着旅馆西边的房顶,“昨天你们在那里喝酒聊天,夕阳照过来就像一对剪影,感觉很好呢,我就拍了你们的照片。”
“啊……”
昨天是我和嘉乐到拉萨的第一天,傍晚的时候我们买了两瓶拉萨啤酒,爬到西面最高的屋顶上,坐在水泥台边缘,一边看拉萨周围环绕的群山、薄云缭绕的布达拉宫,一边喝酒畅谈。那时我有看到教主在斜对面的楼上,还冲他挥手打招呼,却没想自己已经留在了他胸前的底片里。
“我拍了很多平常大家都没注意的场景,有时看起来感觉很好!”教主微笑地说。
这时候有个扎头巾的女孩背着大包从狭窄的楼梯上走上来,教主像遇到老友一般和她打招呼:“欢迎欢迎!从哪里来呀?”
“成都。”女孩回答,被人突然搭话颇有些意外。
“到哪里去呀?”
“这里呀。”女孩笑道。
于是教主邀这个女孩、我们一起去八廊学外不远的“肥姐便餐”吃晚饭。这个女孩放了假一个人瞒着父母跑来了拉萨,刚来就遇到像教主这么热情的人很是意外,飞快便一见如故,晚饭后就跟着教主去转傍晚的大昭寺了。
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发去了那木错,再回到拉萨后,依旧见到教主每天在八廊学午后的阳光中,对每一个离去的旅行者说“一路平安”,对每一个新住进来的过客说“欢迎欢迎!”
小秋
小秋是个女孩,可是如果没人告诉的话,谁也看不出来。
听说我也是骑车旅行的,她很高兴地跑来找我,要看看我骑上来的车。看到我停在八廊学楼梯角落里的山地车后,很复杂地说:“这样的车也能骑上来,真不容易呀!”我很不好意思:“并没有骑完全程……”
小秋的个子小小的,皮肤黝黑,顶着个板寸头。张口说话时声音粗糙,初见面时几乎一点也没让我怀疑她的性别——当然,以为她是个小个子男生。她也是大学生,休了两年学,骑车走遍了全国的省,身边还一直带着一本厚厚的相册,装着她在各地的留影,大多照片都是和帅气逼人的山地车的合影。拉萨是她漫长的旅途的倒数第二站,下一个目的地便是走川藏线回她在攀枝花的家。
熟悉起来之后,小秋爽快如她的皮肤般的性格便表露无遗,说起话来象爆豆子一样快,笑起来像阳光一样灿烂。和她住同一间屋的岳姐有一天一口气去买了12件条纹尼泊尔服到处分发,那天起小秋就老裹在深蓝色的布衣之中。
同小秋的友谊,其实是在离开拉萨后真正建立起来的。我、嘉乐和小秋,三个人结伴踏上了离开拉萨的漫漫长路,沿着川藏、滇藏线,一起扛大箱、徒步、啃大饼,一起和司机套近乎,一起分享一个睡袋的温暖,一起为眼前的美景欢呼……同行的十五天中,小秋的帅直、疾恶如仇让我分外喜欢。有时闭上眼睛,仿佛就立刻能看到三个人在清晨的薄雾中离开波密,走在江边美丽的公路上,一边向凉爽的空气中吐烟,一边大声聊天的样子。
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,虽然“女子”这个词我总是觉得不那么合适。在云南分手后我曾联系过她,知道她后来在虎跳峡徒步时又发生了不少曲折。再后来,她的信箱退回了我的email,茫茫人海中便不知道她又会在哪里寻找我行我素的生活方式。
307
我住在八廊学的时候,那里最有人气的地方就是307客房。
307住着的除小秋外的另外三位姐们,都是学美术的。岳姐和伟哥是同学,她们到西藏已经一个多月了,西行阿里,北去那木错,南赴珠峰,转了个遍才在八朗学就这么一直呆着了。岳姐的头发很长,卷卷的披散开来。她总爱穿着从八廓街淘来的大大的衣服。那天看见我和嘉乐穿的尼泊尔服,就一口气买了十二件回来,拿到307给朋友们一人发一件,放眼看去,就像大家都穿着尼泊尔餐厅的制服。岳姐烟抽得凶,她第一次看到我抽烟声使劲的嘲笑我,最后总结了一句:“西藏无淑女!”给另一位神人“佛爷”送行的时候,岳姐哭得一塌糊涂,醉着不住地说话。伟哥也是姐们,总是戴着那种八廓街卖的呢帽,很多康巴人喜欢戴。她虽然在西藏呆了一个多月,皮肤却白得夸张,小秋说,“伟哥和岳姐一出去就像中东恐怖分子一样,裹得只剩眼珠子在滴溜转。”我还那么清楚地记得佛爷走的那天,伟哥抱着岳姐的头轻轻地拍。
307的魅力在于每天去那串们的一大伙人,总是喜欢在头上裹着白毛巾的“大妈”,酷爱古典音乐和美食的“美女”,脑壳光溜溜、很受八廊学女服务员欢迎的“三毛”,从北京来的常常猛喝葡萄糖的“白妞”,城市画报的男女记者,还有裸露着古铜色的肌肉、斜挎着一串硕大念珠、胡子头发苍劲四散的“佛爷”……。
有一天美女和大妈从把菜场买回来的一只兔子、一只鸭子、八只猪蹄、萝卜、苦瓜、啤酒等一大堆东西,向服务员借了个超大的高压锅,把材料一古脑地塞进去炖。一个多小时后香味从厨房飘散出来,弥漫在八廊学的各层楼间。大家闻到香味,自动聚集在307里守着。锅端上来,几乎刚一揭开,差不多每个人的头都想埋到锅里去了。一边吃肉,一边大杯喝着啤酒和高原的青稞酒,到了半夜,所有的人都两颊鲜红,兴致高昂,恨不得把一生的话都一吐而尽才好。侃完旅行侃人生,侃完人生侃美术,侃完美术侃音乐,侃完音乐又侃旅行和人生……
八廊学的传奇“佛爷”要离开拉萨、继续他的行者之路前,朋友们在八廊学和他喝饯行酒。那夜几乎所有的人都喝醉了,醉眼朦胧中,佛爷分发着找高僧开过光的石手链、黑色和赤红的灵丹,给每个把手伸给他的朋友看手相。我也在浓浓的醉意中听他对我说了我人生的秘密,深信不疑。
307的朋友们留在我记忆中的影像那么浓烈、畅快,行走路上的快乐,就在于遇见能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、放心胡言乱语的朋友。虽然我一直不知道每个人真正的名字,但鲜活的面孔却毫无疑问会在记忆中停留一生。